南台

那时候,吃饭和上厕所是一样私密的事情。

金锁(待细修)


 金锁by南台


 (一)


 又是十一月的太阳。推开厚重的云雾,并不刺眼地将光芒投射向这边,留下一串浅金色泡沫。这令我置身于虚幻之中,沉浸在十一月的甜言蜜语里,我如一座即将崩塌的城池,虚张声势地板着面孔,却又放荡地敞着大门说:“快来,听我说说心里话。”我就要崩塌了。


 我坐在卧室的飘窗上,再一次拨出了那个号码,等待的时间有些漫长。电话最终还是被接起。那边的女人有些不耐,压低了声音呵斥我:“你还有什么事?”


 一种持久不散的钝痛包裹着我,我呆了一会儿才支吾着开口:“我……”突然地,一声婴儿的啼哭攀着电波传来,那种痛感霎时间清晰起来,直至我开始疼痛到晕眩。女人咒骂了一声,匆匆挂了电话。


 天气似乎又开始阴沉了。


 (二)


 许馨雨来找我的时候我在吃晚饭,她拎着一大袋保健品呼哧呼哧地走进我家,又一下子扔到沙发上,接着自己也躺下,柔软的沙发被她激起回弹,她像一道波浪一样被颠起来,以肉眼可见的幅度落下。“哎苏瑛,给你看个好东西,”她穿一双星空一样的深蓝色细高跟,却偏偏要趿拉着鞋子走过来,我停下筷子,“最近网上可火了,这个,虚拟恋人。”我把眉毛蹙起:“这个能干什么啊?”“就,你付钱,对方陪你聊天,消磨时间,像真正的男朋友一样。”她说。


 我冷冷地说了句:“这个时代,真是有钱什么都能买到。”


 许馨雨不说话了,她就那样沉默不语地划着手机,也没别的动作。我拿起筷子继续吃饭。我们两个人一站一坐,形成一种无声的对峙。


 突然她就炸了起来,用细跟跺了下地面,食指尖尖对着我,质问道:“你又给她打电话了?!”我顿了一下筷子,没什么底气地咕哝了一句:“我就是想看看……”“看什么?你花着钱住着好房子的,你还想看什么?”说完她的火哑了,哒哒走到客厅里愣了会儿,又迅速踱步到我面前,用那双做了美甲的、精致的手撑着餐桌面,声音很轻地问我:“你最开始不就是想要这些吗?”


 我就这样被她狡猾地偷袭了。我觉得自己就像一颗烂了心儿的果实,果核皱成一团,向外界掩饰自己的腐臭之气。轻轻戳一戳果肉,仿佛还能流出鲜嫩的汁水,可越探究就越发现,我内里是多么苍白多么丑陋,甚至还可能包裹着一条虫子。就在我这漫长的自剖初见血光时,她回到沙发上拎起自己的包,走到玄关处准备离开。


 不可以。不要走。不要再让我像一座孤城。


 我打碎了一个饭碗。我的尖叫声让许馨雨的背猛地颤抖了一下,那幅度就像她落在沙发上那样。我蹲下去拾那些碎片,粘稠的液体沾了满手。我觉得心脏里有些东西是如此的难捱,以至于我拾到一半就收住了手,一下子跌坐在地上,抱着膝头哭泣。许馨雨一直没出声,垂着手站在玄关。她只是一个将行的人。


 我哑着嗓子说:“馨雨,我感觉我要坏掉了。”


 (三)


 我打开了那扇上锁的门。并不是我很久没打开它,只是我习惯把它锁上,然后在需要打开它的时候再解锁。我向许馨雨展示着屋子里的东西,大多数是小孩子的衣服,还有玩具、学步车,靠窗放了一张婴儿床,床上摞了些绘本、书籍和识字卡片。我拿起一本书,是一部诗集,书签夹在歌德的一首诗旁。


 “你知道吗,那柠檬花开的地方,


 茂密的绿叶中,橙子金黄,


 蓝天上送来宜人的和风,


 桃金娘静立,月桂梢头高展,


 你可知道那地方?


 前往,前往,


 我愿跟随你,爱人啊,随你前往!


 你可知道那所房子,圆柱成行,


 厅堂辉煌,居室宽敞明亮,


 大理石立像凝望着我:


 人们把你怎么了,可怜的姑娘?


 你可知道那所房子?


 前往,前往,


 我愿跟随你,恩人啊,随你前往!


 你知道吗,那云径和山冈?


 驴儿在雾中觅路前进,


 岩洞里有古老龙种的行藏,


 危崖欲坠,瀑布奔忙,


 你可知道那座山冈?


 前往,前往,


 我愿跟随你,父亲啊,随你前往。”


 “馨予,你知道吗,我特别想给他念这首诗,”我嘴角上扬,“这首诗会让我想起我们的家乡,有干净清冽的风,溪水自山最深处流淌而出,击打在白色的沙地上,像洒下了细碎的金箔。”


 “是么?”她的声音很冷,“我不太想念那些穷困潦倒的日子。”


 我继续顾自说着:“我要带他去看村里那些信教的人集会的地方,听他们唱歌。我要给他买最好的衣服,让他和其他小孩子一样,不,比他们都可爱。我要……”


 “这些他的父母都会做。”她打断我。


 “可是,我就是他的妈妈啊……”我有些迷茫,但更多的是慌张。


 “苏瑛!”她提高声音,“精子和卵细胞都是别人的,你不是他的妈妈。”她说完摸了摸鼻尖,皱着鼻子又添了一句:“他只不过是,在你这儿住了一段时间。”


 “住了一段时间?”我重复着这句话,心脏像是被绵密的针扎着了,透不过气来。我笑着问她,眼里蓄着泪:“在哪里?我的子宫里吗?”


 “不是你自己答应的吗?你自己说你爸爸生了病急着用钱,我才给你介绍的吗?你现在钱也拿到了,人家还送了你套房子,还不知足吗?那孩子就是跟你没有关系,你去缠着人家干什么?”


 (四)


 那是一扇墨绿色的门,鲜艳的红与金色织就了门上硕大的“福”字,像是挂了很久的,显出些旧的痕迹。楼梯扶手生了锈,刚刚我手掌划过的时候,手心蹭了灰尘和细碎的渣滓。我左手紧紧捏着一个红丝绒方盒,右手成拳敲了敲门,指骨触及坚硬物质时的感觉很清晰,有点凉。似乎对于温度我都敏感了许多。


 门“咔哒”一声开了。一个发丝带着银白的女人从门缝里探出头,见到我先是一惊,又狠狠挑起眉梢,回头向屋内看了一样,迅速闪出来虚掩上了门,开始责问我:“你来干什么?”


 “孩子在家吗?”我微微踮脚向里面望。她马上闪身挡住我的视线。她略微有些发福,或许可以称为富态。她瞪着我,像远古的恐龙,语速和滚动的珠子一样快:“跟你没关系。”


 “我能看看他吗,”我低声哀求,“就一眼,我可以做他的阿姨,阿姨就行。”


 “你快点给我走,”她的唾液飞溅到低开领包裹的胸口,“你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,我也不骂太难听。当初合同就说好的,事后不许纠缠,你应该比我懂讲信用。”


 一纸没有法律效力的合同,我当初是为何铤而走险的?最初许馨雨给我我介绍这个“生意”的时候,我是极不情缘的。一想到我的身体里将存在一个别人精子和卵细胞构成的生命体,一种强烈的反胃感就从我的内脏向上泛,直逼喉咙。但是我需要钱,我的父亲需要钱。孩子刚刚到我体内的时候,我把自己全身上下清洗了五遍,那种被玷污的感觉化成胶质,填满了我周身的空气。我想起父亲有时候会用一个大缸子酿制酱,也是这样粘稠。十岁那年有次我掉进酱缸里,忘记了呼吸。我不断清洗自己污浊的身体,哭泣声被水雾吞没,我分不清十岁的自己和二十岁的自己。后来那个在我子宫里的生命就开始属于我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觉得我能闻到他的气味,像故乡山涧的溪流,那么干净又清冽的味道。不像我。他不像我。这令我高兴又难过。


 我又一次哭了。我拉住女人的手,把红丝绒布包裹的盒子往她手里塞,我说:“大姐,这是我找人给他定做的金锁,能锁住福气的,你收下,你收下好不好?”


 她挣开我的手,用尖锐的十根手指扒开我的手。我很有力气,却又有些脱力。她压着嗓子骂我:“你个不知好歹的,拿走!我家小孩不要你东西!你最好快点搬到别的地方去,别成天说疯话!你年纪轻轻的,还能找个好人家……”


 “你能不能带他去我家看看?”我的鼻涕蹭到了上嘴唇,“求你了,我想带他去我家乡,那里很漂亮的,求你了。”


 她又要发作,门突然晃动了一下,一个面相庄严的中年男人皱着眉走出来。是她丈夫。他丈夫掩上门:“别在门口闹了。”


 她撇了下嘴。他看着我:“小苏,别闹了。你的要求太无理了。孩子是肯定不能见你的。”


 我被自己无理的要求挟持了,麻木了好一会儿。他又说:“这样吧,我陪你去你家乡,以后讲给孩子听。”


 (五)


 云在山峦的尽头变得模糊不清,我们顺着村庄里那条最主要的溪流一只向山里走去。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我捡起沿路白色的岩石,用石头轻轻磕着指甲,指甲尖儿变白,石头上也留下划痕。我就这样把玩着石头,向把玩着我的青春,逐渐地,它就不那么干净了。我蹲下身在喝水里清洗那块石头,试图洗掉那些印记。


 “真看不出来你是在这儿长大的。”他说。


 我安静地洗着石头:“这里走出去的年轻人,都看不出是在这儿长大的。”


 他唏嘘了一声,继续大量着四周:“你不跟我讲讲这里?”


 我张了张口,突然不知道从哪儿讲起。我把手放进外套兜里,摩挲着红色丝绒布,斟酌着怎么开口,忽然想起了什么,说:“我带你看看瀑布吧。”


 不太幸运,十一月的瀑布干涸了。我已经不够了解故乡了。好像我从小到大就是个孤儿一般。


 我们坐在岸边的石头上,他突然悄悄地靠近我。他的手指搭上我的右手手背,轻轻摩挲着。我的左手在兜里摩挲着红丝绒布。我又流泪了。他让我想起很多人,我的父亲,我的孩子。这一刻我好像很爱他,但我知道他是个很烂的男人。可爱就是一种错觉,或许也是一种转移。


 我们在干枯的瀑布旁接了吻。我的手始终兜里。我哭得泪水涟涟。


 我抱着他的脚踝,这样感觉他就像我的父亲一样。他用那平庸无比的手指梳理我的发,大拇指带茧子的部位刮到我的耳廓。我无声地流泪,又微笑着说,爸爸,我有了一个孩子啊。我这样把他当作爸爸,在我故乡清澈的土地上。可他终究不是。我还是觉得自己坏掉了。


 分别的时候,我把那个盒子交给了他,告诉他一定要给孩子带上,这是金锁,能锁住福气的。


 我缓缓地向后山那块坟地走去,想着他打开盒子,发现红色绒布种包裹着黑色绒布,然后发现那个盒子是空空荡荡的,就像我一样。


 一把找不回的金锁。





解惑时间和一些Q&A:


1.苏瑛是一位代孕妈妈,这个不难看出来吧。以这个为主题是为了贴合时代,关于故乡,关于爱,现代人已经给出了多解,甚至是一下看上去很奇怪的解。但这些都无论对错。只是我们要反思的是,当我们进入一个更大更先进的世界时,我们不断洗去过往的痕迹,给自己贴上更时尚的标签,明码标价,罗列再商品柜里。好的生活可以买,爱情可以买,甚至子宫也可以购买,这是十分可怕的。


2.最后的结尾。金锁从来都不存在,这是苏瑛自我安慰的臆想,她知道他们不会收下,即便收下了也不会给小孩戴。但是她需要一个宣泄口,她的父亲是没有被救活的,她的一切都成为了无用功,她自己也被这种事玷污了,她觉得自己灵魂上是不洁的。


金锁其实代表了很多东西,大家尽情想象吧。


3.此文是歌德诗歌《迷娘》的改写,算是十分大胆的尝试了,笔法粗劣还请见谅,以及我写东西给的比较少需读者猜测,这个坏毛病暂时也还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……因为给多了就会过满,目前还找不到好的方法取处理这些细节。如果是写出来的、已经给到的细节没有被读到,那就是读者有些浮躁了哦。


因为《迷娘》中对于爱人的感情很复杂,想要接近又想要远离,爱人也有时如父亲一般;以及迷娘最后的死心,种种,都让我不想把目光局限于爱情。有时候情感就是一种错觉,而且作品肯定是与生活不一样的嘛,是生活的高度概括与戏剧化。




其余的问题也欢迎来问,或者提一些好的建议我也会很开心的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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