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台

那时候,吃饭和上厕所是一样私密的事情。

绝唱by南台

镁光灯碎成很多细小的流星,一瞬间汇入她的眼睛,将两个世界连成不明晰的线。她的掌心汗湿,却高高地把话筒举起来,一直举过灰色草原般的头顶。当她想要放下手时,恍惚间意识到,她也曾经活在十八岁,像一朵盛放的火烈鸟月季。

由于她的走神,伴奏响起来的一瞬没能抓住歌词,整个节目垮掉。下台后总导演不怎么情愿地冲她笑了下,说:“宋姨慢走啊。”宋丽华有些被这称呼刺痛,上台前他还好声好气地叫她“宋姐”。她点头,不怎么熟练地拿出手机,一皱眉,眼角的鱼尾纹漂浮在过浓的妆面上。她指着手机屏幕上微博的图标,问导演:“这个东西怎么用啊,我之前只看过我助理的账号。”

“那再让你助理教你吧。”导演说。

宋丽华哽住了,半晌才端着一点底气道:“助理辞职了。”

导演意味不明地“哈”了一声:“你女儿肯定会,年轻人嘛。再说这也不是什么新潮玩意儿了。”

她没有心思卸妆,匆匆登上一辆公交车,车内灯恰好坏了,她靠在窗子边看夜雪。车里有个遛弯儿的老大爷提着个广场舞音乐播放器,一曲播完,下一曲居然是她年轻时的得意之作。她的嘴唇颤动了一下,弧度还没有升到一半,身边带着耳机的青年站了起来:“大爷,有点扰民啦,太吵啦。”那大爷局促地关上了播放器。车厢又回归到一种近乎冷漠的安静中,巨大的引擎声在夜里翻滚,像深海一样。宋丽华觉得快要溺死了。

她推开家门,这时才有热度裹挟僵死的身体。读高中的女儿正在刷微博,头也不抬:“你又去参加那些野鸡节目了?看起来就没档次,我们同学都要嘲笑我了!”

“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?”她霎时横眉立目起来,“什么叫野鸡节目?就是你们年轻人不看罢了。”

女儿一抬眼,被吓了个魂飞魄散:“这妆也太土了!吓死人!”

宋丽华其实是有点受伤的,然而这种受伤已经麻木了她。她把手里的外套扔下,胳膊高举过头顶,却又手足无措地放下;再吸气,同时举起手,还是放下。最后她说:“舞台吃妆,这种打扮我出道那年很流行的!你别现在瞧不起你妈,当年我也是火遍大江南北的,那好多人模仿我的。这些都是经典!”

女儿不再看她,沉了口气道:“妈,你也别天天唱那劳什子‘经典’了,那都是文艺贫瘠时代的产物,现在听只剩下‘辣耳朵’。怀旧的时候才会想起来,但早就不是主旋律了。就像看电影,你看过高清的,还会看黑白的吗?”

宋丽华不说话。她步子极快地把手机放在茶几上,然后把衣服塞到了放脏衣服的筐子里,路过梳洗台的时候停住了,镜子里的人突然变得陌生起来。她的眉眼蒙上一层稀薄的雾,依稀能看出当年美人的影子,皮肤保养得透亮,却似虚无的水中月,看上去带着苍白的狰狞。

她整理了下心情,冲客厅喊:“你帮我弄个微博呗?”

女儿拿过手机,很熟练地帮她注册账号,尝试搜了下今天宋丽华上的节目,居然还有官方账号。她点了关注,然后把手机随手放在了茶几上。宋丽华走出来,很隐秘地把手机揣在怀里,没什么声息地回到自己的卧房。她打开微博,首页便是节目宣布自己要唱歌的消息。她眯起眼睛,食指在屏幕上滑动,余下四指微微翘起,不很协调。她不怎么熟练地点开评论区,呼吸一瞬间顿住了。

“我妈妈好像还挺喜欢宋丽华的,但我不太熟哎。”

“怎么总是搞经典再现,异想天开再红一把吗哈哈哈。”

“阿姨年纪大了其实不适合浓妆……”

“还不革新啊,这唱腔早就不流行了,节目组还要收视率吗?”

“评论区怎么戾气这么重啊?”

宋丽华脚步跌撞地走出了家门,风顺着窗户吹进楼道,她却也觉不出冷意。家门虚掩着,女儿背书的声音嵌在着荒凉的底色中:“……体现了当时的社会风貌与时代变化……”宋丽华想,真正的经典可能是四大名著那样的,她配不上经典了。或许再过五百年,齐天大圣还能再次出山,护送和尚旅游,而她那些“不流行”的歌也只能在历史课本上,和万千“不流行”的作品一起,留下一个“反映时代风貌”的价值。也没什么人会给她著书立说,承她为“绝唱”。非要说的话,顶多算是个“遗响”。

她的胸口像是埋了一块炭,烧得整个人都红热起来,眼中迸发出毁灭激情。她迎着窗外的风雪,高举起手臂,气沉丹田:“今天我/寒夜里看雪飘过/怀着冷却了的心窝漂远方/风雨里追赶/雾里分不清影踪/天空海阔你与我/可会变/谁没在变……”她不断挥舞着手臂,胸口剧烈起伏着,她的粤语零碎不堪,也未有海阔天空之感,可她想要这样高呼呐喊一番,在最安静又最热闹的夜里。

“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/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/背弃了理想/谁人都可以/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……”

女儿猛地推开了门:“我背书呢!大半夜扰民啊?”

宋丽华维持着高举双手的状态,四面八方都是一派死寂。她一动不动地站着那儿,突然打了个寒战。末了,又把手放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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